第二十八章 随水落花 (第2/2页)
坐在火山口上。 弘历将这人口统计数字一页页仔细地看,看到嘉兴府这里,眉头紧紧皱了起来,褚绣春便问:“怎么了?有什么不对么?” 弘历脑筋一转,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:“我在想,当年八旗入关的时候,江南的抗拒是最为激烈的,然而那里溺杀女婴也是相当厉害啊,我都不知该怎么样评价他们的这个气节。” 当初剃发易服的命令,江南因为是汉文化的核心精粹地域,所以抵抗最为有力,发生了最着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,然而在溺女方面,也是高度发扬了文化,这个“汉人中的汉人”地区,女人消失的程度排在大清各地的前列。 虽然知道弘历只是单纯的发生感想,然而褚绣春却觉得有些羞愧,自己如今是给抬成了满洲镶黄旗,满语也学的不错,可以比较流利地对话,还能够用满文写简单的文章,不过在褚绣春心中,对自己的出身地江南一直是有很深的感情,白衣庵那已经退色的黑白画面时而就会闪过他的脑中,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,幼年时的经历渐渐地便仿佛给烛光打上了光圈,变得朦胧,却也因这种朦胧而更具美感。 白衣庵毁灭之后,褚绣春辗转于乡村田埂,漂泊在城镇街巷,那一段日子真的没有任何趣味可言,一直到他成长为一个有力的青年,生活才开始发生改变,虽然艰辛,却终究有了一点传奇性,不像幼小无力的时候,只有惊惶恐惧。 江南的确是很美的,弘历曾经去过一次,从此念念不忘,有时候和褚绣春说起从前的事:“那一回我去江南,果然是不一样,与北地的莽苍不同,江南的山水都带着一种明媚温润,一场蒙蒙细雨过后,青山稻田都笼罩在水汽之中,仿佛一块碧玉上面腾起了雾气,那些山峦都仿佛是半透明的一般,远近的城郭乡村,看上去宛如水墨画,走动的人影影绰绰,也如同用毛笔点染的一般。” 当时褚绣春笑道:“我从前在乡野间奔走,有的时候便可以看到村头一棵老梅树,正月里虽然还很凉,但是看到那样一树花朵,便觉得身上也没有那么冷了,眼睛里也明亮了许多,那个时候虽然不读书,不过也觉得心头轻松了,不再那样闷。” 弘历点了点头:“小桥流水梅花,即使是偏僻的乡野,因此也显得有些不同了,褪去了枯燥的日常,有了一些诗情画意。”都不觉得简陋了,反而有了一种文雅的格调,村人都如同隐居一般,“所以难怪地灵人杰,出了那许多有才华的人,还有绣春这样的俊品人物。” 褚绣春见他将话头又引到自己身上,登时便笑了一笑,弘历夸奖人很有一套,十分注重言质相符,让人不感到名不副实之下的勉强,比如这一次,他晓得自己是无论如何称不上是什么才子的,所以便干脆说自己是“俊品”,这个词带了一种英爽的含义,相比起“才华”这样的形容,比较不会让自己尴尬,“有才华”自己可是实在担当不起。 因为对江南有这样强烈的归属感,所以忽然间揭开溺女婴这样一件事,便让人很有些难以承受,然而褚绣春却也没有什么可说,因为现实确实是如此,这里又有统计数据,虽然地方官员查点人头可能有误,可是这个数字毕竟还是能够说明一些问题,而且自己从前流窜江南各地,确实也看到了人间的种种,当记忆的美化忽然间有了一个缺口,褚绣春便感到,难以像从前那样去爱了。 其实褚绣春晓得,弘历对于江南也是心态复杂,江南之于弘历,便仿佛灯火之于飞蛾,深深地将那生命吸引,不由自主地便要不住地靠近,然而倘若靠得太近,便会给火焰烧毁,这便是弘历对江南的矛盾心理。 弘历总是在痛斥别人汉化,其实他自己汉化得也相当厉害,举凡汉人的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、古董玩器、亭台园林,他就没有哪个是不喜欢的,深深地沉醉其中,诗人之中尤其推崇的是杜甫,时常吟诵。 弘历诚然是有围猎图的画像,但他也有汉服装束的图像,还不止一幅,有他头戴斗笠,手执如意,搭着一头鹿的画像,旁边一个采药的童子,这幅画中的弘历似是隐者,又似乎有点修仙学道的意思,很有一种出尘的风度;还有一副是蕉叶题诗,弘历手里拿着蘸了墨的毛笔,面前平铺开一张大大的芭蕉叶,准备写字,最离奇的是,那衣冠分明便是前明的样式,剃发易服人头滚滚,结果好不容易清除掉的风格,如今重生在了弘历身上。 所以有的时候听弘历说着“江南乃是腐蚀满洲的毒药”,褚绣春便不由得要心中吐槽,你这样说别人,起码自己先以身作则一下吧?你自己都迷成这个样子,又拿什么说别人? 如今的江南终于是给弘历逮到了新的把柄,一方面他因为那边溺女婴的情况颇为忧心忡忡,另一方面也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嘲笑,那么精致优雅的地方,居然也如此普遍地出这样的事情啊,让你们排斥我们,现在好好看看自己吧,所以弘历此时的心态,也是蛮奇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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