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9,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 (第1/4页)
季威之很难记起自己和兄长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。其实他们并非从一开始就认识。皇帝身份尴尬,他也是,只不过是不同的尴尬。 一个是出身极尽可能地高贵,但却跌落泥潭,另一个是一开始就似乎不存在一般,泯然众人。 本朝惯例妃嫔自己抚育孩子,不可避免地导致皇嗣受宠与否要受到母亲的影响,何况他们的父亲实在没有多少舐犊之情,何况越到后来他就越是昏聩。兄弟二人各有各的困境,但无论如何,季威之总是仰望兄长的。他本是宫人之子,后宫又很快群雄竞起,他本来就一无所有。 他生长在偏僻宫室,从来就没有被父亲记住过,母亲生前宫门冷落,母亲去后更是如此。同龄的兄弟们虽多,但常年的压抑与争夺让他们彼此抗拒,互相警惕,无法相交。被皇帝选中,季威之心知肚明这是机遇,也知道必将带来极大的危机。 然而父亲老病,诸兄长之中只有这个对他最好,也是他从未希冀却最终到来的唯一希望,季威之从没想过放手。他极尽所能做到最好,也在绝境中对这位兄长越发了解。从前不过是没有选择,后来就不由生发出憧憬,依赖,仰慕。 感情本身复杂,但也可以纯粹,季威之从来对他没有什么要求,只记得宫城的冬天,室内室外一样寒冷,兄弟二人靠在一起,读书,写字,彼此喂招练剑。他的胸怀逐渐宽广,只等待一个机会被放出去,似乎就可以纵马驰骋,打下太阳光辉下的所有土地,成为一个一往无前的征服者。 他像是被迫在笼子里长成的狼,骨血中有悍勇崩腾流淌,却只能限制在身躯之内不能宣泄,而天地是窄小的,他困兽般无处可去,十年光阴,先前觉得新奇的那个兄长带来的世界都看遍了熟惯了之后,只能将目光避无可避落在对方身上。 他太理解被隔绝之后,对唯一鲜活之人产生的热烈感情,这几乎是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,也是冰天雪地里唯一能够拥抱的温热肉体。被一个多疑,谨慎,过于无情的人信任的感觉太好,以至于度过漫长的少年期,离开了逼仄阴森的宫城,他也无法拥有正常人广阔天地下不受拘束的感情。 季威之预料得到,自己和兄长之间是没有结果的。 今时不同往日,他那么羡慕的公主之所以能够与兄长相依为命,有一段扭曲而坦诚的过去,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。而他一步错过,就永远都无法步她后尘。皇帝逐渐拥有了一切,不再绝望地渴求血亲的热度,而他…… 手握重权,征战天下原本是他最大的梦想,也是他在兄长的期待之下能够做得最好的事,但正因如此,他们二人势必渐行渐远。 想要皇帝的信任,不仅要做他的兄弟,还得做他的忠臣良将,君君臣臣,尊尊亲亲,中间没有留下太多任性的余地。 季威之离开长安的时候,一度失魂落魄,以为二人此生不能再相见,后来回到军营,才陡然发现其实自己想差了,最难的不是此生不复相见,而是再度相见只能是君臣,连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难堪。 他们必然会再次相见,但那时候他该作何表情,该如何面对曾经发生的事呢? 世事如此无常,但时间如轮,总是无情地流转下去。 季威之难以取舍,又知道选择的权力并不在自己手里。他深知兄长为人,清楚大概对方不可能放弃自己,但却可以疏远自己。这是他必然不能忍受的,为此他甚至愿意认错求情,只希望对方不要从此将自己视作愚蠢无能,一手掀翻大好局势,只拘泥于私情的,弃子。 正因为太了解,所以季威之明白皇帝对自己那样生气的原因。两人都从难以谈及感情的少年时代过来,都经历过关乎母亲的痛苦与失去,都隐忍过许久。在这之后,因感情而放弃得来不易的任何东西都是不智的,更何况他是如此绝望而热烈地否定了自己跨越的时间,克服的艰难困苦,轻易就交出了血与火换来的一切,只求一夜,甚至只求一眼。 这太蠢了,这太蠢了。 你本一无所有,挣扎求存,豁出命去得到了如今这些,又觉得它们什么都不算,将兄弟情谊,将数年艰苦,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份难得的信任与默契换了稀里糊涂的情潮,然而你明知道这毫无结果,只会弄出一地狼藉,无法收拾,不是蠢又是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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